氿

┬─┬ ノ( ゜-゜ノ)

【追凌】一点如漆05

五、无常

接连几日大雪,无人之处早已积起厚厚的雪墙。稀疏松木歪斜插在累累白絮中,树身上俱承着弯了枝的重量。年年隆冬如是,老松已然习惯了在雪里静看日推月走,沉默而坚忍地熬过悠缓时光。

金凌在雪浅处弃了黑马,摸出插在马鞍上的长弓,独自一人往林间走去。他怕缃帙被冻坏,特意将衣襟拉松了些让鸟儿钻进去。

缃帙颇有灵性,金凌简单地竖指示意它都能看懂,有时还能在人动作前心领神会。金凌不得不承认,宠物是随主人的,这么有眼力见的温和性子不是蓝思追可真调教不出来,至少自己就不行。

雪地上早有人踏出一条歪扭小道,积雪深厚,再轻的步子一脚踩进去也能直没小腿。那一个个坑洞里,鞋底印下的纹路还清晰可见,金凌用手比划着雪洞深宽,估摸出这些人的身形个头。他们应该就在前方不远处,金凌也不急着去追,只在心里细细盘算,脚下格外留神地“借洞”行路,几米路走完,少年竟是靴不沾雪,更未见湿。

金凌左手虚捂胸前,护住不断想探头张望的缃帙,他右手持弓,箭筒斜斜挎在腰间,皮护手的食指处多缝制了一条皮垫,显是为了射箭而改良。

两年光阴不长不短,长到足以改变一个人,短到仿佛只是过隙云烟。金凌平日忙于族中事务,每天唯一放松的时刻便是在后院引弦射箭练上小半个时辰。天地再大,容得下的事情再多,于箭指之向,都只剩下靶心的一个点,虚虚实实皆由心走,利箭离弦,终而万象归一。

缃帙觉得无趣,又被外袍里的温度暖得晕晕乎乎,没一会便窝头瞌睡起来。金凌在黑暗里从容行进,越往深处走参天的老树也越多,寒风被拒在林外,寥寥月光亦是洒不进来。正是得益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,金凌远远便看到一簇微弱火光。

“真是傻子。”金凌反手将长弓挂在肩上,身手利索地攀上树。微扬袍角掀起无声息的凛凛寒风,弦响动,长弓满月蓄势待发。金凌于高处远观,将箭头瞄准了篝火边围坐的几人。火光明晦不定,但对金淩而言足矣。

篝火边,为首一人形容憔悴,面色白中泛青,手里紧紧捏着柄无鞘长剑。剩余几人正低声交谈着什么,俱是忧心惶惶。

金凌先前从旋龟处求得线索,又派出弟子追查,终于找到了这几个害死自家小辈的术士。金凌无意将事情闹大,只打算给他们一点教训。但现在看来,这几人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,不知何故落魄至此,竟要躲到这深冬的老林中。

金凌瞄准火堆,倏然松开蓄满力道的手指,长箭破空,携着阴冷寒气呼啸而过,扑灭了唯一的光源。本就胆战心惊的几人顿时炸开一身汗毛,哇哇乱叫着拿起武器胡乱挥砍。

金凌冷笑一声,静待在树上,又从袖袋里掏出传音符打算再吓吓这几人。正要动作,黑暗中却有人突然惨叫起来,不知发生了何事。那叫声撕心裂肺,充溢着绝望惊恐,绝非单纯被吓的反应。金凌蹙眉,奈何林间漆黑一片,什么也看不清。

不多时,暗林深处完全安静下来,冰冷的空气中飘来淡淡血腥气。金凌掷出一张火符擦亮夜空,符纸燃烧着向前飞出很远,最后落在雪地上映出大滩的鲜红血迹。金凌暗自吃惊,只见那块雪地似有生命般缓缓蠕动着,刺目的血红和燃烧的符纸慢慢被翻滚如沸的白雪吞噬到下层,很快,那片地面又干净如初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“喳!”一声短促的啼鸣惊醒了金凌,他捂住缃帙,转身下树快步往林外走去。树林里的晦暗不透与近在眼前的林外月色仿若两道世界,金凌脚下愈来愈快,总觉背后阴风阵阵,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觑埋伏着自己。

慌乱的心跳让金凌跑了起来,他一手紧紧按着缃帙,小小生命熨贴在少年心口,于寒风中升起源源不断的热度。

待金凌一脚踏出黑暗踩上月光满铺的雪地时,他发软的小腿再支持不住,一崴摔在了地上。缃帙受惊,叽叽喳喳地从他怀里钻出来,对着他脸颊就是两下乱啄。金凌探手轻轻拨开缃帙,有气没力道:“别占我便宜,小祖宗。”

缃帙歪着头跳开两步,非常不理解地盯着金凌,直到对方狼狈地爬起来,小家伙才扇扇翅膀重新落回金凌肩膀上。

金凌拍掉身上的雪,抬头时悚然发现旋龟正在远处安静趴着。嶙峋的龟壳上积了薄薄一层干雪,一个半透的孩童魂魄正伏在上面玩耍。旋龟眼中异样的赤红已经褪去,它最后看了金凌一眼,继而缓慢地转身离去。

长长蛇尾在雪地上左游右摆,天真的孩子倒骑在旋龟背上,好奇地盯着那尾巴看。

天地遥远,这一路长至无尽,但若有人咫尺相伴,天涯诺大又何妨?

 

次日破晓,金凌载着满身霜雪回到城镇。早起的老人正在街边出摊,刚烧开的热锅里冒出腾腾白烟,一旁小碗中切好的葱花绿得可人。饥寒交迫的少年没多犹豫,直接搬来条板凳坐下,简单吃了碗热面,又讨了点碎米喂给缃帙。

算算时间也该回兰陵去了,这地方天寒地冻,待得人整日里手脚僵冷,实在想不出有哪里好。可金凌心底却有些不想走,他不愿回到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去,只想一人骑马闯荡,道听那奇闻逸事,剑指那仗义天涯,兜兜转转,说不准…还能再碰见某个人。

“叽喳?”缃帙在桌上蹦蹦跳跳,这时间没什么来客,老人家掏出烟斗在旁边吞云吐雾,看到胖墩墩的缃帙不由笑道:“这鸟长得好,小公子养的?”

金凌回笑:“朋友送的,能传信呢。”

说到传信,当时只见缃帙把纸卷抖出来,并未见到它是藏在何处。金凌生出好奇心,遂把缃帙拢过来,轻柔揭开小鸟儿的翅膀。缃帙的翅根处有一个筒形的羽囊,上面覆满黄嫩绒毛,长度刚好能塞进纸卷。金凌一想便懂了此鸟为何叫缃帙,这看似不起眼的小家伙其实是个会飞的缃帙瓶啊。

金凌如获珍宝,手上不住“爱抚”着缃帙,脑子里却冒出蓝思追在沆茫边出神的模样。

他到底在想什么呢?

老人收了烟斗继续干活,突然,地面狠狠摇晃了一下,老人猝不及防地以手撑住桌面,惊恐道:“娃儿!这是怎么了?”

金凌本以为是自己一夜未眠有点晕眩,可当看到面碗边洒出的汤水,他顿时觉得事情不妙。

金凌仓促结帐,嘱咐老人待在屋外空旷处,随即匆匆骑马离去。行至半路,地面又是一阵更猛烈的晃动,这一次,道路两旁的屋檐砖瓦都被震落下来,稀里哗啦碎了满地。黑马被溅起的碎片划了腿,不安地四蹄乱踢,险些把金凌掀下马背。屋里的人大多冲了出来,空荡的街道瞬时挤满了惊慌失措的居民。金凌纵马赶回歇脚的客栈,刚转过街角,便有穿戴齐整的金氏弟子从里面跑了出来。

“宗主!您可算回来了!”

缃帙鸣叫几声,从金凌怀中挣脱,展翅飞了出去。金凌急忙探手去捞,却已来不及。鸟儿羽尾蹭过他的指尖刮起一阵酥麻,继而向着北面飞走。

金凌无暇顾及,抬手接过弟子递来的罗盘,其上指针混乱转动,像是被什么怪力干扰了一般。金凌心生不安,反手拔出藏在马鞍下的岁华,宝剑出鞘,顷刻漫出淡金色的微光。

金凌脸色瞬变,岁华泛光并不是什么好兆头。弟子觑着他面色,一时都噤细若寒蝉,不敢追问。 

金凌将岁华归鞘,转身对几个弟子严肃道:“这等异状不容小视,我要往北走一趟,你们速速分头联络这附近的玄门世家,弄清情况再带人来寻我。”

有弟子壮着胆子问:“宗主怎么知道要往北边去?您不带着我们……哎!宗主!”金凌扬起长鞭,不待那小孩问完话便催着黑马疾驰而去。

几名弟子面面相觑,遇上这样的宗主真是好生头疼。

 

天崩地裂,山峦颠覆,骇人雷光从裂缝中霹雳而出,声响震耳欲聋,不予人窥探之机,便将故土化为乌有,万千命运终结于此。

地摇过去,女人的手还留在地面上,身体却已被土石吞噬殆尽。蓝思追勉强在腾空的剑上踩稳,怀里仍紧紧抱着两个孩子。

孩童凄厉嘶哑的哭声刺得人心剧痛,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,蓝思追眼前仿佛还沾染着他们母亲被地缝夹碎时绽出的血色。他麻木地俯瞰脚下,地面上没有一处完好,四处都是崩塌的残垣碎瓦,巨木被折断,偶有鲜红颜色翻露在疮痍之外,格外刺眼。

蓝思追寻了块平坦之处将人放下,又脱下外袍给打着哆嗦的两个孩子裹上。方才过于混乱,同门皆四散救人,连蓝景仪也不知跑去何处。这地震看似天灾,却来的蹊跷,蓝思追想着还是将孩子先交予旁人照顾再去寻师长他们。

举目四望,周遭一片死寂空荡,除却耳边的哭声再无其它。不远处还有残喘挺立的半塌围墙,墙角里溅着一滩血迹,它形同一块路碑,昭示着彼岸黄泉落红无花。

蓝思追将大些的孩子背上,另一个则抱在怀里。少年艰难地行于废墟之上,脚下亦不知压着多少亡魂。滴水成冰的冬日,蓝思追却走得汗流浃背,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。

“哥哥累吗?”小孩的声音细如蚊吟,蓝思追尽量放松地扯开笑容,低头看向脏兮兮的娃娃。

“你闭上眼,睡一觉便到了。”蓝思追安慰着孩子,心里并没有底。明明走了不短的距离,途中却不曾见到过人,就连活物也没有。汗水濡湿了抹额,冰凉的布料黏在额上极不舒服。小孩靠在蓝思追胸前,将抹额的一端捏在手里,似乎想拽。

蓝思追腾不出手,只能低下头,轻轻用唇抿住抹额,将其从孩童手中叼走。

“此物碰不得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它已有所属。”

蓝思追真切地笑了,眼里仿佛有一点光,明亮却微小,宛如浓重心事上戳出的一个小孔,透出里面不可窥见的缤纷光芒。

白日黯淡,天地灰凉。

蓝思追不知又走了多久,忽闻人声呼喊,不由驻足眺望。

“思追!”

前方人影幢幢,蓝思追一眼就看到了蓝景仪。他总算能呼出那口一直顶在心头的浊气,孰知刚迈开步子,脚下却骤生变故。地动山摇再度袭来,尖锐的奇异声响穿透耳膜,脚底的倏然空陷让蓝思追一阵失力心悸。将将吐出的气息霎时又倒吸回来,利刃般刺过喉头,插入心脏。绝望的尖叫声惊动了蓝思追,他迅捷地将怀里的孩子抛出去,左手快过反应,牢牢抠住了断裂的地面边缘,身体狠狠撞向土壁。

蓝景仪疯狂奔来接住孩子,正待拉住思追,伸出的手中却被塞进了一条细小的胳膊。

蓝思追将背上的孩子扯过,仅仅靠着右臂的力量将他送到坑口,交给了蓝景仪。

“带…带他们走……走啊!”蓝思追咬牙吼道,他的心肺被急促喘进的空气磨得生疼,喉间溢满了血腥味。

蓝景仪将孩子拽出来,前一刻还平坦的立足之处瞬间倾斜,土石翻涌逼着他不得已地抱紧孩子往后摔。

蓝思追五指难堪重负,只在地上留下五道深深血痕,便随着崩裂的碎石一同消失在众人视线中。

崩开的地缝缓缓合拢,蓝景仪大叫着扑上前,妄图用肉躯抵住那条裂缝。

黑马奔来,金凌抽出岁华,一剑凝聚了毕生修为,金剑如利雷劈向地缝,连带起飓风长龙横撞在两壁之间,生生阻断了地神的震怒,爆开一地碎尘黄土。

北国雪飘,泠泠歌谣,千万里长烟浩渺,浮生恨恨那诺言轻飘。

天地间的轰鸣剧颤逐渐平息,金凌骑在马上喘息不停。他颤抖着想要下马,却猛地喷出一口血,歪着身子摔下去。

这辈子若生来有缘,当不该断在此处。

蓝思追,你不能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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