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四、
魏无羡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,摆个鬼脸能吓死鬼,开个玩笑能玩死妖,脸皮堪比铜墙,心脏坚如铁壁。可这一次,夷陵老祖也是被吓得不轻。不过转念想想,自个也是越活越回去,竟退步到连活人死人都分不清楚。也不知是日子过好了,人就散漫了,还是对着这群小辈就关心则乱?
蓝景仪捂着胸口疾喘,庆幸自己在搞出大事前及时收回了全力扇出的巴掌,这要是把魏先生给打了,含光君还不拆了自己?
“景仪你没事啊…哈…哈哈…”魏无羡尴尬得哭笑不得。 蓝景仪心里不住后怕,坐在地上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蓝忘机走过来,看到景仪头上的伤,不禁严肃道:“怎么伤的?”
“在…在船上磕的。”蓝景仪缩着脖子,不敢正视含光君。
蓝子行垂手站在一边,帮着蓝景仪解释:“当时江上风浪甚大,景仪本在照顾思追,没留神撞在门框上,流了很多血。”
蓝忘机点点头,又去看了看其他受伤的弟子。魏无羡收起方才的胡思乱想,朝大家详细询问了昨夜的情况。
“温宁,你对此地有无印象?”魏无羡问道。
温宁坐在地上,烂了的右腿被蓝思追绑得笔直,弯都弯不了:“不清楚,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地方。荒了很多年,没有人来管。”
蓝思追看到温宁的腿,才想起要魏无羡助他恢复一事,还未开口又是一阵咳嗽。
魏无羡在温宁身前蹲下,熟练地拆了布条察看,一边又对着思追道:“风寒了?听你声音肺里肯定积了痰,待会给你找点药,保证药到病除。”
“这里寸草不生,我找了半天也找不着药草。”温宁说。
魏无羡皱皱俊眉,不放心地腾出手去探思追额头。思追清清嗓子,声音却还是哑得跟破锣一样:“已经退烧了。”
“唔。”魏无羡心道再想办法,转而处理起温宁的右腿。 温宁一条腿被邪灵啃得坑坑洼洼,有的地方深可见骨,灰败的血肉外翻,看着格外惨烈。
“啧,谁咬的?你平时的能耐都哪去了?丢不丢脸。”魏无羡板着脸教训道,“搞成这幅样子,泥巴也糊不好啊。”
“啊,那该如何是好?”蓝思追担忧道。
魏无羡只是嘴上狠,并不是真没有办法。可是见蓝思追这么担心,他又忍不住打起捉弄人的心思。
“就瘸着呗。再不行拿刀砍咯,单腿蹦去吧。”魏无羡抓起一把干土闻了闻,又往温宁腿上一抹,掏出张符箓按上去,嘴里开始叽叽呱呱地念咒。
温宁面无表情,早已习惯魏无羡这幅德性。可在蓝思追看来,只道温先生定是心里难过,故而沉默不语。
思追想了想,转身寻了棵粗点的树,挑了根树枝用长剑劈下,又仔细地削去木刺。
魏无羡眼角余光锁定着蓝思追的一举一动,看得心里不住偷笑。 “小思追对你怪上心啊,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?”魏无羡鬼鬼祟祟地冲温宁小声道。
温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“什…什么话?”
魏无羡坏笑着挤眉弄眼:“哎,就是上次,上次我不是劝你去钓个弟子,吃喝不愁?”
温宁听了面色一僵,正巧看到魏无羡身后冷气外散的蓝忘机。
“钓个弟子,吃喝不愁?”蓝忘机居高临下地看着魏无羡后背,“哼,很好。”
魏无羡被突如其来的声音骇破了胆,心道糟了,脸上还得堆着笑,转过身讨好:“嘿,嘿嘿,你看我这嘴。蓝湛你别这么大声,小辈们都在呢,不好不好。”
蓝忘机面不改色,心中默默记下一笔。
温宁动动右腿,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。蓝思追正好拿着木棍回来,见状几步上前扶住温宁,把木棍递给他。
“做的粗糙,温先生凑合一下吧。”
温宁感激地抽了下嘴角:“嗯。”
众少年原地整顿,皆是松了口气。蓝席霂打了个大大的哈欠,抱着双膝懒洋洋道:“哎,可算把救星盼来了。这精神头一懈,我就想睡觉呢。”
“别睡。”蓝照提剑站起来,“好像有人过来了。”
此言一出,快要瘫倒的少年们又戒备起来,纷纷握紧佩剑。魏无羡好奇地走到山坡边,蓝思追眺目望去,见到远处有个穿着粗布衣裳,头戴斗笠的人正慢慢走来。
那人背上还背着把长弓,胸前束着皮甲,看不出男女。腰间挂了个破布袋子,一双皮靴灰得不知原色。
温宁手拄木棍站着,看了好半天才悠悠说道:“是个人,没有邪气。”
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散,大家三言两语地抱怨蓝照太过警觉,各自又坐下休息。
来人不断走近山坡,左手扶着斗笠,抬眼张望时正巧看见坡顶的温宁。一双漆黑的瞳眸瞬间爆出精光,那人动作迅猛,弯弓搭箭一气呵成,“嗖”地朝温宁射出一箭。
箭头破空绽开白光,蓝思追一看不妙,急忙拔剑,上前撞开呆住的温宁,运起剑气精准地挑向那当空一箭。 箭头擦着剑身被弹开,蓝思追握剑的手被震得不住发颤。
“是破魔箭!”蓝思追惊惧,一掌推开走上前的温宁,朝坡下喝道,“什么人?勿要动武!”
来人停下脚步,摘了斗笠。高束的马尾在空中一荡,灵动的双眼不屑地瞄过山头几人,开口啐道:“切,与恶尸为伍,想来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众人听到这声音都惊呆了,想不到竟是个姑娘! 姑娘看上去年纪不大,肤色微黑,长得却还挺好,尤其是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,如两颗黑色珍珠,泛着绝美的光华。
温宁也难免有些好奇,遂走到思追身后悄悄张望。
“!”
浅浅一眼,那姑娘的模样直把温宁钉在原地无法动弹。他吃惊地张开嘴,青紫的双唇竟在微微颤动。
蓝思追眯眼细看,只觉这姑娘颇有点似曾相识,可费了半天脑力就是想不起来。
姑娘一脸傲气,不悦道:“看什么看!色眯眯的,没见过女人吗?一群小鬼佬!”
蓝景仪火头噌得上来,起身蹿到山边插着腰朝下吼:“嘿!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!一上来就动武动粗,哪有女儿家似你这般!”
“景仪!不得无礼。”蓝思追皱着眉把蓝景仪倒拖回来,继而朝那姑娘行礼躬身,“在下蓝思追,乃姑苏蓝氏弟子。温先生是我们的同伴,姑娘莫要误会。”
“误会?”那姑娘被气笑了,从腰间的布袋里抽出一件血衣,“前方枯木林里死了个人,被撕得四分五裂的,血溅了一地。我依循这血衣上的气息找来,还能有错不成?”
蓝席霂眼尖,看到那衣服便拽着魏无羡的衣袖小声道:“魏先生,这衣服我认得,是那船夫的。”
魏无羡心知此事怕难善了,却还是端起无赖精神,信口道:“是又如何?不是又如何?你看我们人这么多,你一把弓射也射不过来。不如上来聊聊,咱们把话说开?”
“哼!凭什么我上去?再说有什么好聊的,恶尸杀人还能有理由了?”姑娘毫不示弱,反手抽出三支羽箭,一齐搭上弓弦。
魏无羡“哎”了声,赶忙拉着身边的少年躲开,真没料到这姑娘如此有胆识。
蓝忘机一直冷眼旁观,觉得有魏无羡就足够了。可眼下魏无羡吃了瘪,众小辈也都在,自己再不情愿也得出面圆个场。
白衣翻飞,抹额飘旋。蓝忘机驻足在小山坡上,淡色双眸如寒冰冻湖,直看向山下少女。那姑娘先是一怔,又很快调整过来,与蓝忘机坦然对视。
“此事另有原委,还望姑娘上山来谈。”
简单一句话,语调也极为平缓。可那姑娘却无法抗拒蓝忘机无形的气压,不自觉地收回手中弓箭,慢吞吞地走上山来。
少年们自动退到魏无羡和蓝忘机身后,又把鬼将军挡在最后面。 姑娘走上来,双手背在身后不知搞什么名堂。蓝思追站到含光君身侧,左手在衣袖遮挡下捏了个手决,以防不备。
魏无羡朝着少女一拱手,彬彬有礼地笑道:“在下莫玄羽,旁边这位是姑苏蓝氏的蓝二公子。我身后这群都是蓝家小辈,夜猎时路过此处,不知是不是给姑娘惹了麻烦?若是有,我在此先赔个不是。”
“我叫阿琴,今年十六,是前面唐村里的驱魔人。”阿琴脸上写满不耐,眼睛却一直盯着温宁在看,“后面那人怎么回事?”
温宁也目不转睛地看着阿琴,听到对方问自己,便下意识地出声回答,语气里还藏着期许。
“我…我是温宁。”
魏无羡恨恨回头,朝温宁抛去一记眼刀。你傻啊,没事瞎回什么话!
阿琴眯了眯眼,冷哼道:“看来道上传言不假,鬼将军温宁整日和蓝家小辈厮混一处,不知搞什么勾当。罢了,我也不管闲事,就问枯木林里的死人是不是你所为?”
“是我……”温宁很老实。
“为了救这群小子?”
温宁看着阿琴点点头:“嗯。”
“温先生确是为了救我们才杀的人。当时那船夫邪灵入体,虽还留有意识,但我们不仅无法为他驱邪,反还让他陷入狂暴。后来…实在迫不得已,只能诛杀之……”蓝思追乘机解释,心下觉得这位阿琴姑娘也不是不通情理。
果然,阿琴沉吟片刻,背着的手收回胸前,将一柄短刀插回到皮甲里。
“此地不能久留,你们先跟着我走。看你们伤的伤病的病,我家中有药草,还是先处理下吧。”
小辈们有些犹豫,本想着含光君和魏先生来了,肯定是先带着大家回去再做打算。现在若是跟着这少女走了,还真不知何时才能踏上归程。
魏无羡不作声,倒是蓝忘机先拢袖作揖,淡淡道:“如此便叨扰了。”
众人跟着阿琴,朝着与来路相反的方向而去,越走越深。
魏无羡见蓝席霂闷闷不乐,便故意慢下脚步,在他身边问到:“怎么了?”
蓝席霂可怜巴巴地看看魏无羡,撅着嘴小声道:“我们为什么不回家?”
魏无羡不知道蓝家还有这么可爱的弟子,忍不住手贱,捏了捏蓝席霂的小脸:“你们家含光君这是带你们历练呢,直接把你们打包带回去,你以为能好过?”
“咳,咳咳…是啊,如果能把这里的事情查清,我们回去也好和先生交代。”蓝思追拍拍蓝席霂的肩,“别不开心了,背上的伤还痛么?”
蓝席霂摇摇头,反倒担心起思追:“你别说话了,嗓子都咳坏了。”
蓝思追笑笑:“没事的。”
天上灰云遮蔽了日光,阿琴带着大家七绕八拐地穿过一片又一片枯树林。
“快到了,过了前面那座桥就到唐村了。”阿琴指着前方,“过的时候你们都注意点,别大呼小叫的。要是胆子小,就给老娘把眼睛闭上。”
阿琴话不客气,少年们不是十分理解。走了没一会,前面出现了一道看不见边界的沟壑,上面架着一根粗滚的圆木,应当就是阿琴说的桥了。
“过个独木桥而已,有什么可怕的?”蓝景仪不解道。
魏无羡一开始也想不通,可当他踏上圆木,看到下面的东西时,饶是身经百战的夷陵老祖也不禁倒吸凉气。
那宽如河道的沟壑里,密密麻麻堆满了死人白骨。
一眼望不到尽头。